我们已用了不少篇幅,讨论一体意识超越时间之本质,虽然我们只用一般性的文字描述,读者一旦对这无界限的觉识有所认识,意识层次图中其余部分也跟着明朗化起来。传统心理学一向视”自我”为人的真我,而把一体意识列为意识的错乱或变态状态,然而我们已认清了一体意识才是本然之我,即真我;”自我”反而成了后天的束缚。确是如此意识的每一层次都变成了渐进式的束缚,一层一层地限制住一个人的真我,一体意识以及无界限的大觉。 本章将逐步讨论界限发展的奇妙过程。我们都已知道,自然是没有墙壁及藩篱的,它完全不懂得这疯狂的界限世界;可是我们却一直活在充满界限,束缚及战争的世界中。如果真我原是一体意识,那么其他的意识层次又是如何发展出来的?不同的自我意识带来了何种后果? 既然每一意识层次不过是在一体意识上逐步累积而成的束缚,我们必须先找出这些限制的肇始。我们已经讨论过这第一道根本界限,它分裂了所观与观者,所知与知者,客体与主体。这道根本界限贻害无穷,一条一条的新界限既之生出,构成意识层次,于是我们所公认的相对世界便产生了,人们开始困惑,惊讶,而迷失,对这处处与我们对立的宇宙爱恨交织。 宗教、哲学、神话,甚至科学对开天辟地的第一动都各有记载。天主学家告诉我们。一百五十亿年以前,宇宙只是绝对的虚空,突然一声巨响:”碰”宇宙便从虚空中产生了。基督宗教则告诉我们:远古以前,只有天主存在,经过七天的砰砰碰碰,我们所知道的世界产生了。不论是科学的一个大”碰”或是宗教的大”父”,都是为了显示一切造化的开端。可是不论你如何回顾搜索那第一因,永远也找不到,理由简单的很:过去根本不存在。那第一因并非过去的事件,它是现在所发生的事实;而且那第一因并不是出自我们之外的神,神就是一切实相的真我。形成基本界限而且生生不已的第一因,就在我们此刻的行动之内。 为什么根本界限会出现?真是最令人困惑的问题。我们也可以改一方式问:为什么会有原罪?为什么会有娑婆世界,在虚妄的六道中轮回不已?当我们追究根本界限的来源时,我们企图找出存在与根本界限以前的东西,事实上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没有任何原因,力量或主宰造生出它来。如果根本界限有其原因,那原因本身变成了新的根本界限。若用神哲学术语来讲:如果第一因另有原因,它就不能算是第一因了。因此不论这答案多么不能令人心服,它就是没有原因,不为什么。根本界限就像我们当下之作为,自生自成,并非他因。他是一体意识中自然之作,本身虽无因,却能生出无数的因果来。 我们将这玄妙的第一因留待最后一章再详细讨论。此处我们仅能点到为止:就在这一刻,在这一刻,在这一刻,根本界限出生了。若籍前文中的凹凸为例,每当我们在现实中划出一道界限,立刻形成相互相立的两边。根本界限亦然,它将一体意识一分为二:主体-客体,知者-所知,观者-所观,具体地说,就是有机生命对无机世界。有机与无机之间的自然分野,本来是无可厚非的,日后却发展为分裂原本浑然一体的虚妄界限。克里西那摩提曾说:”就在观者与所观的距离间,潜藏着人类一切冲突的祸种。” 当这根本界限在每一时每一刻的当下生出时,人们便开始与自己的有机生命体以及他的周遭世界产生决裂,好似不共戴天。他再也不能与这世界合而为一了。他只能认可自己的有机生命,与外界世界相抗衡,于是这有机生命成为”自我”,而外界成为”非我”。他站在皮肤界限的里面,虎视眈眈瞪着周遭世界。”我是个异乡人,孤独而恐惧地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在这根本界限内,人们彻底忘了他与万物同根一体的本来面目,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自己的身心。 于是人们无知地离开了他的真我,也就是一体意识的层次,企图在一孤立的有机生命内活出自我来,意识层次图中的”有机生命体”层次便产生了。根本界限分裂了有机生命与外界环境的一体性,构成生命与环境的冲突,所有的后起界限都据此而生。庄子曾说过:无彼则无我,无我则无别矣! 因著这道根本界限,我们的自我与周遭的世界产生了无法跨越的神沟。我们面对世界,不再等于世界;于是一体意识变成个体意识,大我变成了自我,观者这一主体与被观这一客体对立如仇,我与世界之冲突永无终日。外界的一切威胁着我的生命,它随时能毁灭这个有机身心之我,于是一股庞大的阴影笼罩着人类,人类开始意识到死亡的恐惧。 一位道家的哲人曾说:自古真人不知爱生而恶死,生而不乐,死则不拒,来去自如,此乃以心制道,以人当天之途也。然而什么是真人?据此哲人之解释:不贪此身,黜聪去智,身心双忘,化于无极。反过来说,人们若只与这有机生命认同,死亡便成了一个危机。 自我与外界分裂以后,人们才开始意识到死亡的可怕。真人所以能够无畏生死,乃因他们超越了身心,而与无限合一,断际禅师也指出这真人就是我们的真我,我们的一体意识。我们若能体认出这宇宙性的真我,个体形状之死亡,不仅不可怕,还是你心中所希望的——”我甘心情愿地献出我的生命”。 只有残缺的生命才可能经历死亡,整个永远不死。当人们把那有机部分视为唯一的自我时,死亡的恐惧便占据了人心,执著于部分的自我开始害怕归于虚无。 死亡的恐惧使得孤立的自我更无法了解生死的一体性。我们前文已经讨论过,存有与非存有原是不可分开的整体,外观虽有异,实则不二。生死只是当下这超越时间的一刻所呈现的两种面貌而已。 我们不妨这样去看:刚刚出生或开始存在之物是没有过去的。也就是说”生”没有过去的限制;同理,死亡后便不再继续存在,”死亡”没有未来的限制。可是我们已分析过当下这一刻既无过去,也无未来,生与死都包含在当下一刻之中。因此这一刻不断生出,你却找不到它的往昔;这一刻也不断死亡,你又找不到它的未来。就在生出的那一刹那,它也同时消逝了。方生方死,生死不二。艾朋说得好:”每一刻都是最后的一刻,每一刻也都是重生。” 可是与有机生命认同的人,只愿接受这生死一体的一半。他愈拒绝死亡,死亡反变成了更大的威胁。由于死亡象徵没有未来,当人们拒绝死亡时,实在是拒绝一个没有未来的生活。他渴望未来的许诺,能为他消除当前的死亡气氛。这种死亡的恐惧,不论潜在的或明显的,那迫使他向未来求救。总之,死亡的恐惧,使他对时间变得极其敏感,使他无法看出那个孤立的自我只是幻相,他的死亡也是个幻相而已。回教圣人哈拉特康曾说:”死亡的命运根本只是个幻相,人们一生都承受着这幻想所带来的恐惧。”于是受尽死亡威胁的人们,便开始制造出另一种时间的幻相,来缓解死亡恐惧。 原来时间只不过用来抵御一个幻相的幻相而已。有这么一个故事:一位瘦弱的老家伙搭公共汽车,一手提着一个牛皮纸袋;他不断地丢点食物到那纸袋内。另一位乘客终于忍不住地问他;他在喂的那个纸袋里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只鼬鼠,专门吃蛇的那一种。””你为什么带在身边?”老人答道:”我有酗酒的毛病,当我发酒疯的时候常会看到蛇,需要一只鼬鼠把蛇赶走。””你不知道那蛇只是个幻觉吗?”老人答道:”没有关系,袋里的鼬鼠也是想出来的。”说穿了,我们也是用时间的幻觉来吓跑死亡的幻觉而已。 超越时间的永恒现在,就是醒悟出原来没有过去或未来。前面一无所有,后面一无所有。这正是死亡之境,因为死亡也没有任何未来。我们必先安于一种没有未来的生活,才可能接受死亡。也就是爱默生所说:活在超越时间的现在。 自从根本界限一出现后,人们便开始拒绝死亡,拒绝过一种没有时间的生活。他需要时间,创造时间,也活在时间内。生存变成了他的唯一希望,时间是他拥有的最大珍宝,未来是他的唯一目标,时间,本是人类问题的症结所在,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他的救恩之源。他在时间内冲进冲出,直到时刻已至,他所面对的,仍是这个鼓励的自我祸种,也就是死亡。明日复明日。日日以碎步蛇行,直到时间敲响了最后一个音符。所有的昨天为愚拙照亮了死亡之途。 由于我们需要未来,每一分钟都活在尚为现实的期待中,每一分钟只是过渡而已,于是超越时间的未来,沦为短暂而无常的现在,只是匆匆一逝都只是过渡而已,我们希望每一刻都度向未来,以为冲向未来,便能避免死亡威胁,我们只想在未来找到自己。我们不只是要这个现在,还要另一个、下一个现在,明天的明天;难怪原本已够贫血的现在,更是飞逝而过,因为我们希望它快点结束,使得下一个现在赶紧到来。我们一生都在过渡期中。 这只道出了时间的半边故事而已。由于人们仅仅自视为有机生命,他的记忆自然也限于这个生命体内,成为他的注意焦点。他如此执着于这一记忆,视它为真我最真实的过去,他就是他的过去。由于他需有个未来在他面前,自然也想看到一个真实的过去在他背后,因此他不愿把记忆当作当下经验,而假想为真实的过去经验。记忆好像成了一种保证,昨天的他既然还存在,也曾存留在明天,他便如此地活在记忆与期待中,绞缠在苦乐参半的过去及未来的憧憬中。他的每一刻现在都需保证,抵御死亡的威胁,于是他将自己裹上一层过去与未来的外衣。 回顾第一章的图表,我不妨在提示一下,那条斜线代表着自我与非我的界限,我们正在追溯它的变化,我们目前已由{宇宙}进入个人的”有机生命”层次。暂且越过中间的”超人格”层次,因为它过于复杂玄妙,我们留到第九章再讨论。我们在此只需大致知道,在”超人格”层次里,个人尚不能完全与整体认同,进入一体意识;可是又超越了孤立的自我身心意识。自我与非我的界限也已经大为开展,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孤立的有机生命而已。 此刻我们所讨论的,乃是”有机生命整体”的层次,人们仅肯与他的有机生命认同,活在时空之内,逃避死亡。不论如何,他至少还能接触到自己全面的心理活动,因此我又称这统一。人马兽并不是一位骑士,驾驭着他的马,而是其实与马浑然一体;心里并非控制着身体的另一个存在,相反的,身与心自我控制,自我管理,浑然一体。 然而,继之而起的”自我“层次却毁灭了这”人马座”的统一境界,人们不愿面对他全部的有机生命,不愿与所有的有机活动认同,不愿全面性地感受自己,于是他只选择了其中的一部分——自我形象,也就是人马兽的心里抽象部分认同。他否定身体,把它贬为自己的资产,他自命为驾驭的骑士,身体则沦为愚痴无知,任何操纵的马。 这条新界限又是如何产生的?什么因素使他脱离了”人马座”的身心一体的境界?我们也许可以列出一连串肇始身心分离的原因,但最主要的,还得归罪于人们始终想逃避死亡的企图。他有意躲避任何能和死亡牵扯关系的东西,当他重建一座能躲避死亡威胁的生活堡垒时,第一个难题就是身体。身体好像是死亡的家乡,人们早已意识到身体是可腐朽的,终将化为尘土;身体是无常的,毫不留情,如果人们想甩掉死亡,追寻不朽的未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把身体解决掉。 人们情不自禁地渴望自己是静止,不变,沉着而永远的,而象徵及观念的本质正是静止不变而且内容固定,二者一拍即合。例如:所有的树虽各不相同,不断在变化,生长与死亡中,可是树的概念却是固定不变的。于是人们发现,想要这种静态的不朽,就必须完全与概念相同。”自我”便是人对自己的心里抽象概念,于是人们不再活在那可朽的身体内,只愿活在自我内,也就是他给自己的一幅抽象,死亡无法侵犯到它。 “自我”的层次就如此产生了。(见图一)身心的自然分野变成了虚妄的界限,使得原本一体的东西从此壁垒分明。新的界限必然引发新的冲突,一场新的争霸战便在所难免了,肉体与灵魂的欲望相互交战,以至于”心神坚固,肉体却软弱。”有机生命体失去了它的一体性,内乱群起。人们离弃了他的整个生命,只让他内心的自我形象出面代表。然而他无法真正抛弃他的身体,他所失去的乃是深信的一体性,”人马座”所拥有的和谐感,原有的清清明明的意识也受尽摧残,最后导致思想愈来愈蛮横强制,身体却愈疏离退缩。 处于”自我”层次中的我们,只与整个有机生命中,心理印象那一部分认同,也就是自我形象。可是正确的自我形象。可是正确的自我形象仍具有相当的弹性,能容纳这有机体的整个历史背景,包括了童年背景,情绪方面,理性和不理性的观点。它了解整个有机体的弱点及强韧之处,他拥有一个良知”超我”,由父母承袭而来的天赋或障碍,以及滋生出各种界限的人生观。比较健全的自我常能整合协调这些不同的生活层面。 然而,自我并不能常常保持这平衡,个人会在某些处境中故意漠视自我中的某些部分。因为自我的欲望有时过于怪异,危险或违反禁忌,个人便故意不加理会。他误以为心中的念头和实际行为一样会带来可怕的后果,因此从一开始就想否定它的存在 例如他的自我有个很小的冲动在心中一闪而逝,想揍某个人。我们常有这类冲动,不足为奇。可是他害怕真会做出这些事来,因此根本否认有此想法,然后故意忘掉他的否认:”我?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想法!我即不会做此想,也没有什么好否认的!”实际上那欲望仍在,他只能装作没这回事。自我内,凡是个人不喜欢的,不了解的或是无法接受的那些层面,都同样地被驱至界限的另一边去,划为敌区。 我们再回到那位想揍人的先生身上,来看看自我内的分裂情形。他虽然否定有此想法,那个念头并未消失,它仍存在,只是好像存在于自我之外。套句心理学的术语,就是主观的念头投射与外界,形成客观的心象。这先生明知有个人想揍人,这人又绝对不可能是他自己,因此必然另有凶手。也就是说,愤怒的冲动仍在那儿蠢蠢欲动,既然他无法承认那是他的冲动,一定是其他人干的。顿时,他发现身边的人好像都在生他的气,而且并无明显的理由。于是他想揍人的冲动竟然变成别人朝着他而发的行为。”我恨这个世界”一经投射,便成了”这个世界恨我”。他立刻变得十分消沉沮丧。 除此之外,个人还能玩更奇妙的把戏他不只有掩面不顾整个声明真相的本事,他还能想像出这生命的各种潜能。由于某些想法有违禁忌,他无法找出一个比较正确有能接受的自我形象,他只有否定那些部分,自己捏造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形象,于是便形成了”角色”。 自我所无法接受的层面都被打到非我的冷宫中,反射为角色背景的阴影。自我内的界限就如此划定,个人对自我的意识自然愈来愈窄,”非我”的威胁也与日俱增,于是便成了”角色层次”(见图一) 我们已看到了一条一条的界限发展出一层一层的意识,每划出一道新界限,个人的自我意识便愈加紧缩狭隘。首先是周遭的环境,然后是身体,阴影一一被推出界外,成为陌生而敌对的”非我”,导致各种形式的战争与冲突。 其实外界的一切,不过是个人由内投射在外的心象而已,我们可以重新发掘它们,领回自我之内。本书的下半部就是介绍这回归的历程。每一段历程都需承受一些痛苦,但当我们逐渐与自我的不同层面化敌为友时,那种喜悦是难以形容的。冲突变为舞蹈,战争变成嬉戏。一直生活在充满了界限的恶梦中的亚当的子孙,不妨撤去那些界限,重新看一看真实的世界,也让我们好好面对一向被压抑在潜意识中的阴影,身体与世界,认出它们都是我们本来面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