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无创造,也无毁灭;即无命运,也无自由意志;即无修持,也无成就;这便是最终的真理。 ——拉曼那?马哈希 正因一体意识是〔非时间性〕的,是纯粹的现在,因为无境可至,它就在这里。马哈希说:一体意识是无法可修的,这便是他对真理的最后表白。 我们花了这么多时间,一路寻找深入意识层次的具体办法,到此却听见这莫名其妙的结论,岂不令人灰心丧志?上述几章都至少具体地提出了某些治疗或修行方法,协助我们深入每一层次,那是因为它们仍属于尚未圆满的局部意识,彼此各异,才有个别发展的余地。正因它们各有界限,不论多么明显或隐晦,我们才能找到攀登的途径。 可是到了一体意识,情形就不同了。因为它不是局部的境界,它像是一面明镜,无所不容,无法将它与其他意识层次分开,它是所有层次的真正本质及基础,如果它和任何境界有所不同,〔例如说,它和你此刻的意识有所不同〕,这便表示它有所界限,才能与你当前的意识分开。然而一体意识并没有界限,故无法与任何东西分离。人们必须在每一个刹那中悟出这究竟的道理来。 也许我用个简单的比喻,会有助于你的了解。种种层次犹如海面的浪花,彼此互异,靠近边的浪花比较强烈,远处的浪花就比较平缓;每一朵浪花力道,形态皆不同,如果你喜欢冲浪,你知道如何选择某一个波浪,施展你的驾驭本事。每一意识层次,就好比是某一种波浪,容你施展出正确的技巧来操纵它。 一体意识却不象某个浪花一般,它是海水本身,在海水与波浪之间并没有区分的界限,海水在所有的波浪中,因此没有哪一个波浪更湿、更咸一点。 如果你想找出波浪的湿性,从一个波浪跳入另一个波浪,并无济于事。同样的,追寻一体意识的人就好像想从一朵一朵的浪花中寻找海水。因此马哈希说:〔即无修炼,也无成就。〕日本普严禅师也有一段类似的比喻: “多么可怜阿!真理就近在眼前,人们却往天边去寻;他们好像立于水中,却向人祈求水喝。” 由此可见,一体意识是无法可修的。他不属于相互对立的某种特殊经验,而是当前每个经验的真相。当前除了现在以外,别无他物,它就在眼前,哪里需要任何方法和途径?如果你整个人已经浸在水里,还需另找个弄湿身体的方法吗? 因此古今得道者都一致强调,绝对本体是无径可至的,一体意识也是无法可得的。断济禅师云:〔无所得之说乃是真理,绝非戏言。〕基督教的厄卡特大师也说:〔你们若不藉著意象,不执著任何方法,你们将会认识天主。〕近代的哲人克里希那摩提也说:〔一切的真相就在眼前,你用不着到处寻求。凡有心寻找真理的人绝对找不到它。〕 正如厄卡特所说,没有任何方法,技巧,途径能够抵达绝对之境,因为它在本质上是无时无处不在的。我们正和那穿梭在浪涛中,想办法找出湿性本质的人一样,无法静止片刻认为近在眼前的真相。我们总是东奔西走,离答案越来越远,如果我们仅知引颈眺望未来,哪能真正看见当前的现状。我们的寻求及愿望本身遮蔽了我们的眼光。总而言之,当下的这个经验本是我们寻求的捷径,我们却想尽办法逃避它。我们并不真想找到答案,我们是在逃避答案。 那么我们是否应该什么也不做,只是尽量面对当下片刻吗?听起来很有道理,事实不然。什么也并不是解决办法。为什么我们什么也不做呢?不正是想躲开眼前的波浪,去寻找一个更〔湿〕的真理吗?不论我们做或不做,都是一种造作行为,这第一步棋就走错了。 这就是一体意识的一大厄诡:我们都很清楚,你无法靠任何做为去获得它;我们又发现,如果什么也不做,我们永远都是这副德性。马祖禅师说的极其彻底:〔人在道中是无法可寻的,如果有法可修,则法成而道亡。〕道中即无法可修,行者只需保持天真一片。 至此,我们开始进入了神秘传统的智慧精髓。想要证悟一体意识,确实需要某些特殊准备。它们却不是必要的因素,而且这些预备本身即是一体意识的流露,而非引入一体意识的途径,它们只是那根本悟境自然现出的喜悦而已。 一体意识并非靠任何方法所达成的未来境界。如果它有未来,也必有一个开始,那么好似它现在尚未存在,才需等到未来出现,如此将一体意识放在时间的框架中,是极大的错误。它是永恒的。 无处不在的一体意识,就是根本的悟境,是当下此刻与一切时间的根源。故禅师常说:〔悟后方是真修〕,修行法门无法产生悟境,悟境却能生出真正的修行。我们的修行也无法带来一体意识,因为它始终就在一体意识中。基督教神秘学派就有如是的论点:真正的祈祷,并不是你在寻找天主,而是天主在向你祈祷。或是〔安心吧!除非你已先被我觅得,你是不会寻找我的。〕由此可见,我们的修持本身即是目标。目的与手段,过程与终点,起点与终点原是一回事。 那么我们不禁会问:如果我们已经拥有佛性或无形的基督或是原始的慧根等等,为什么还要修行?正因为某些修持的心境乃是一体意识的表达,修又何妨?无价的珠宝除非你使用它,炫耀它,本来是没有世俗的价值的。同理,修行的真谛乃在于充分发挥出纯洁无染的灵性悟境,虽然外表看来,修行好像是为了悟道,就像在禅七中,我们并不是想变成佛陀,而是表现出我们本是佛陀,让我再引述一段铃木大佐的话: “当我们开始坐禅时,无矣修行,悟境就已存在其中了。不论你坐不坐禅,你早已本具佛性。我们所以继续坐禅,是为了效法佛陀而已。因此,我们坐在这儿,不是为了成就什么,只是表现我们的本性罢了,这就是修行。禅坐本身即是本性的当下流露。我们甚至可以说,禅坐乃是人类唯一的修持,这种生活方式乃是唯一的生活方式。” 铃木禅师并非指佛教为唯一的生活方式,而是指一体意识或〔大心〕,也就是在每个刹那活出悟境的喜悦及满足,才是唯一的生活之道。由此观之,痛苦的形式虽有万般,生活方式却只有一种。 如果我们了解了修行的真谛,行住坐卧便都是修行,都是悟心的流露,从那无界限之永恒境界生发出来,成为终极一切的圆满表达。因此我们的祈祷修行,不论是坐禅,念短诵,行圣事,读经,甚至连洗碗,缴税都成了我们的修行。洗碗时,我们无需努力意持悟境,洗碗本身就是悟境。 因此我们可以采用不同的灵修法门来呈现我们的一体意识。本书由于篇幅所限,无法一一介绍东西方的修行方法,只能概括描述一下修行所能带给我们的智慧及改变,让你至少对灵修的作用有些概念,然后自己作最明智的选择。 当一个人认真修行一阵子以后,便会发现一个严重的现象:根本没有人稀罕这个一体意识。事实上,我们一直在抗拒一体意识,逃避天主,背道而行,我们忙着从一浪越过另一浪,就是不肯停留在当前这浪中体验一下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体意识就是当前这一刹那,罔顾其一,便会两头并失。若套句神学术语:你是在抗拒临在于一切的真神。如果你还嫌弃生活中的一部分,你就是嫌弃的某一部分,因此间接否认了一体意识。识破内心暗藏的抗拒心理乃是悟道的关键所在。 我们知道,这并不是我们初犯的毛病,每一意识层次实际上就是靠某一形式的抗拒否认心态所造成的。如果我们想由角色层次深入自我层次,首应化解的,便是对阴影的抗拒。难怪弗洛依德说:〔心理分析的整个理论都是建在认出患者对自己潜意识时所生出的抗拒心理上。〕当我们深入自己的阴影时,便会看到抗拒心理俯拾即是。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排斥角色形象难以接受的想法或冲动,于是这被抗拒的东西便转为阴影,在这身上留下某种伤痕或症状,使得此人不得不与焦虑或恐惧挣扎不已。直到他把这阴影投射出去,被投射之人便成了问题症结,冲突的根源。 最奇怪的是此人丝毫不觉得自己在抗拒。表面上他会想,如果一切都按他的意思去做,他便不至于受苦或惹上麻烦。这想法只对了一半,因为陌生的另一半(阴影)乐于修理他一顿,他不自觉地伤自己。正因他不觉,因而不知该如何解决,他根本不承认问题在于他自己,还会反过来为自己的受苦而辩护。除非他肯面对自己对阴影的排斥心理,成长几乎不可能,因为抗拒耗尽了他成长的精力。 因此,角色层次的心理治疗家的首要任务,便是协助个人了解并化解他对自己的阴影的排斥心理。心理学家并无意除掉这抗拒或不加理会,他只是帮助此人认出他为什么,又如何排斥阴影,只要当事人具体看出自己的抗拒才是症结所在,便自然而然地开始放松那抗拒,而面对他的阴影。如果这人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在于他的排斥,却一味想解决阴影所带来的问题,他便会使劲打击这阴影,使问题更加恶化。 心理分析学早已发展找出阴影的一套办法。他们用自由联想的方法,让当事人想到便说,不论多么语无伦次或荒谬离谱都不要紧。话匣一开后,一连串的联想,记忆,幻想都跟着出来了。突然,当事人会触到一个死结似的,脑子里立刻呈现一片空白,或感到羞愧,或感到僵化。这是因为藉着自由联想之故。他稍微放松了抗拒心理,阴影中的念头或冲动便会趁着比较自由的机会,逐渐现身。阴影一现身,此人便会生出自卫及排斥的反应,使大脑一片空白,迫使自由联想暂时中断。 心理辅导并无意促使当事人立刻面对阴影的念头,他只是设法找出此人所排斥的某类感觉,让他看到自己否定逃避的各种花招,进一步帮助他自在地面对自己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念头。渐渐的,此人对自己的冲动,念头,阴影,不再有排斥之心,得以发展出一个较正确且容易接受的自我形象来。 这是第一种抗拒心理,排斥那阴影,不让真正的自我形象显露出来。到了下一层次,我们发现自我也开始排斥〔人马座〕的整体觉受。由于〔人马座〕的觉受乃是建筑在每个刹那即逝的现在,而自我却不愿将注意力长久集中于当下的现实,遂构成某种排斥。由此可见,自我对〔人马座〕的排斥,其实就是当下此刻的抗拒心理。 由于思想本身是在时空中运作的,审思过去,推想未来,成为〔人马座〕的主要障碍。治疗自我时,人们所要化解的乃是思想中的抗拒倾向,可是治疗〔人马座〕时,思想本身即是抗拒。若再往深处看,所有的治疗法也是另一种抗拒,〔人马座〕的心理学泰斗帕鸥斯曾说:〔由于逃避本身成了神经失调的病症,我不再使用自由联想的方式,而该用集中心思来对质逃避的倾向。〕也就是把心思集中在当前的一切以及身心的觉受上。帕欧斯后来改用〔当下之觉〕取代受人类误解的〔集中心神〕一词。他认为逃避〔人马座〕的当下现实,乃是真正的病根。 在〔人马座〕心理治疗法中,以完形心理学为翘楚。它不再纵容思潮任意流窜,当当事人切断念头,集中心神于当下一刻。心理学家在旁边所注意的,不再是思潮的阻碍,而是当事人常不知不觉地离开当前觉识,而滑入思想的现象,使得当事人深切意识到自己如何想逃避当下的〔人马座〕境界而逃入自我层次里,自我层次的治疗法尽量帮助当事人发掘过去的往事,〔人马座〕的治疗法则阻止他回忆往事。由于每一层次的抗拒模式不同,所以处理得技巧也不同,各有它的理论基础及目的。我们已看见了每一层不同的抗拒或逃避模式。在角色的层次,我们抗拒与各种形式的阴影结合;在自我层次,我们拒绝与人马座的特质结合;最后,由人马座进入超人格层次时,我们发现最根本的抗拒心理,即是排斥一体意识。 我们同时看出了,每一种抗拒心理都使一部分的自己被剔除出去,成为外在的客体,阴影变成了外面的陌生东西,身体又变成下面的陌生玩意儿,在意识层次底部,我们也同样把周遭的一切整个剔除身外。草木星辰这些外境本来和阴影,身体一般都是我们的一部分。这基本的排斥心理构成了我们的日常知觉活动,视一切客体为与我们毫不相关的外物。就像我们抗拒与这阴影合一,与身体合一一般,我们也对一体意识境界抗拒到底。 现在我们再回到我们的主题上:透过相关的灵性修持,我们逐渐认出自己如何抗拒这一体意识,灵修迫使抗拒心理现出原型来,使我们看到自己并不想要一体意识,我们想尽办法逃避它。这个认识是一切的转折点,如此我们才有机会面对面处理它,撤去自由解脱的最后一道的障碍。 这些灵修方法究竟有何奇特之处,能揭露我们对一体意识的排斥心理。我们终日忙着各式各样的活动,为什么独由此类称为〔灵性〕的活动?究竟静坐,默想,献身于天主或追随师父有何独特的地方呢?他们真的有效吗?想要了解这些,我们必须先对大彻大悟之境有所知解才行。 首先,我们知道每一层次都有它特殊的抗拒心理,而每一层次的心理治疗也都有其方便法门,帮助个人突破成长;虽然方法各异,我们仍可追问:他们成功的秘诀何在? 答案是:每一种方便法门能突破某一类的抗拒心理。我们不妨再举些例子来说明这点:心理分析法使用自由联想的方式来帮忙个人深入自我,在自我层次中的人,较容易自由联想,因为被自我压抑或排斥的念头并不多。但在角色层次则很难,因为许多他不想面对的念头都趁自由联想的机会,冲破理性的防线频频探头,使得自由联想进行得时而滔滔宣泄,时而欲言又止。有经验的心理辅导便会认出这些障碍便是抗拒心理的作祟。这些治疗法提供了特殊氛围,使抗拒心理易于现身。除此以外,自由联想同时还有化解抗拒之效,因为你无法一边抗拒又一边自由联想吧!只要当事人能够安心处于自由联想的氛围中,此疗法的绩效便显示出来了。 〔人马座〕的方便法门也是同样的运作方式。例如:辅导者让当事人放下昨日及明日的念头,只纯粹觉于当下这一刹那,这就是制造特殊氛围,使有机生命能整体地呈现,反之,囿于时空的自我则无法现身。难怪自我会不断排斥现在这一瞬,设法溜到昨天及明日的思想里。心理辅导会鼓励当事人尽量存留于那氛围中,使得不断像逃离当下一刻的排斥倾向知难后退。若非亲身试过那些方法,一般人根本不会觉察自己在排斥什么。 总之,每一层次的方便法门在显示抗拒心理之余,还有吓阻的作用。若非你的抗拒受到抑制,你根本不会觉察它的存在。那些方便法门,不仅有抑制作用,还为你启示了更深的无抗拒之境界。其实这一层次的方便法门,正是下一层次的自然心境。也就是说,这一层次所修的境界,正是下一层次的生活特质,藉着实习那些特质,突显出使你无法深入的排斥心理,然后化解它,你便能重新回归更深的自我。 至此,我们便可以再回主题,讨论灵修所反映出来的最基本的抗拒形式,以及化解方法。请记住,我们所针对的,乃是对一体意识的排拒心理,而非一体意识本身。除非你先具体认出自己排斥一体意识的手段,否则所有的修行只是徒然而已,因为你所修养的很可能是你潜意识所要逃避的。就像在其他意识层次一样,许多问题都是我们制造出来的,在这最深层次,我们也偷偷制造出〔未开悟〕的许多症状。如我们好似渴望它,内地里我们想尽办法阻止它,这种抗拒心理便是症结所在。所以我们无需努力争取一体意识,只要我们能看出自己是怎么逃离它的,就够了。一看破此点,自己也瞥见一体意识的本来面目。因那能看破抗拒的本身就是从不受束缚的整体。 这根本的抗拒,就像其他意识层次中的抗拒一样,绝非毫无原由,未经你同意,就掉在你头上,或发生于过去的不速之客。其实,它是你现在正不知不觉地在做,在进行的一种活动。简言之,就是当今人类不愿面对现实真相的心理阻碍了一体意识,再讲的露骨一点,就是因为此刻你不愿去看现在的真实面目。 整体而言,全世界都弥漫着一种气氛:不愿面对,也拒绝接受当下经验的整个本质,不只是拒绝面对某一部分的本质或某一特定范畴,某一明显层次的本质,而是拒绝它整体性存在。我们将会看出,人类所逃避的不只是瞬间的现在,而是永恒的现在,那就是一体意识。 由于这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因此你若将这种排拒视为天经地义,也很难显出任何毛病。只有较浮面层次的抗拒才会显得古怪神经,这最根本的抗拒形式却极其隐秘,可是我们的内心仍不难直觉到它。我们不知何故,就是无法接受整体的境界,好似内心有种紧张,将我们由普遍性的存在推开。我们总是东张西望的,好像故意不容自己的意识安处于当前的一切之上。 我们就是喜欢东张西望地避开当前的形形色色,因为那微妙的抗拒心理,我们逐渐表现在行动上。因而远离了一体意识,于是我们好似迷失了自性。 一旦〔失去〕一体意识,我们立刻堕入充满界限,时空,痛苦,死亡的世界中。可是我们在界限与冲突的挣扎时,却又渴望重回那无限的一体境界。我们所有的欲望与抱负不过是那已失去的一体意识的替代品或安慰剂罢了。但它只能满足部分心灵,另一半仍感到失落。 总而言之,人生最基本的欲望却乃是一体意识,可是他一生都在排拒它。我们虽然不断寻求一体意识,却又不明究理地故意不让自己找到,因为我们不断逃避现在这一刻。我们总是感到现在有些不对劲,还不够好,所以不肯安适其中,不断向前探寻梦想中更新更好的现在,于是我们跃入浪中,浮浮沉沉,在时光中追寻最终极的大浪,解除我们对真理的饥渴。我们从不正视眼前的浪花,却期待着一个浪花为我们启示潮湿的意义。我们永远在追寻,也永远地失落。 你愈由现在撤离,愈强烈地暗示你身处于现在之外。你愈远离当前的世界,愈表示你与那世界互不相属。于是,你与世界的界限便出现了。因此我们可以说,视世界为外在的客体,实际上就是对当前经验的一种抗拒及分化作用。 我们一由现在抽身,于一体意识分立,意识层次的种种界限就展开了。我们在第六章所提到的第一因,就是这个抽身撤离之举,它形成了人生最根本的界限。因此我们说:〔这最根本的界限就是生生不已的第一因,隐藏在我们当前的每个行动中。〕只要我们拒而不看当前的经验世界,向他处不断张望及移动,我们便分裂了世界。内在的经验,我们当做旁观者,经验者与行动者;外在的经验,我们视为被观察,经验与行动的对象。一条虚妄的界限,就在你——经验者,与它——经验的对象之间分开为两个世界。意识层次由此界限而展开,冲突也随之而起。 除此以外,我们的世界还承受了另一种分裂:我们不断由普遍的现在逃离出来,期待有个未来能吸收这个现在我们幻想除了现在以外,还有另一种时间会收容我们。时间观念就这样形成了。当我们由〔非时间性〕的现在经验脱身后,便会误以为经验本身也同样前后移动,于是永恒而非时间性的现在,便沦为无常的一瞬间了。经验也好似擦身而过,一个个排列为一直线,其实都是因为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从现在逃离之故。是我们在移动,而非经验本身的移动。于是我们便难免害怕死亡,害怕没有未来,害怕无路可逃。 当我们离开当前的世界而去时,显得世界好像也弃我们而去。永恒的现在似乎被限制束缚了,夹在我们所经历的过去以及即将逃入的未来之间。过去成为我们逃离的起点,未来则是我们逃离的终点,于是在逃来逃去之际,我们制造出以前及以后的幻相。〔现在〕则成了逃避的本身,静静地在消逝之中,我们才会感到时光的流逝。 总之,逃离现在,即是切断我们当前的经验,而将自己投身于时间,历史,命运及死亡中。我们不愿面对当前经验的整体性及真实面目,普遍一致地想抽身而出,这是我们最根深蒂固的抗拒心理。某些灵修方法就是企图揭开它的真相,抑制它的气焰。当人们开始修行时,便很快看出自己逃离的行动,自己不仅一直在逃,还不断抗拒一体意识〔或是天主的旨意,道,师父或悟境〕。他在各种借口的掩护下,排斥现在回顾过去,迈向未来,烦恼及痛苦随之而起。 可是,这却是进步的现象,因为只要他看见了自己的根本抗拒,这抗拒的倾向自然松弛下来,就和所有的心理治疗法一样,修行也有一段〔蜜月期〕,他会感到十分喜悦,修行的法门坚固了他,因他看见了终极的希望,彻底地解脱。他也许还会享有〔超人格〕的智慧〔见上章〕。又因为他看到了根本的抗拒,开始了解自己的障碍。他知道自己应该舍弃不断想逃离的冲动。 紧接而来的便是无情的打击,蜜月期突然被打断了。因为他怎么可能停止逃离?譬如说:此刻他看到了自己正有此意逃离现在,他便决定不让自己离开,可是这个不让自己离开的举动,却是另一个行动,他必须付诸下一个行动才能制止这个行动,因此,他并没有制止住逃离的行动,他只是设法从逃离中逃离出来而已,这只是一个比较细微的抗拒来压制较明显的抗拒心态而已。 换一个角度来讲,他也许会试着将注意力集中于永恒的现在之真相,可是就在你企图集中心力时已经制造出下一刻以及下一个行为,他仍然无法活在那个现在,即使他有心如此。因为你所能把握的现在,永远只是转瞬即逝的现在,也就是〔人马座〕所致力的那一层次。 可是在一体层次,我们所追求的乃是永恒的现在,而非无常的现在。想要把捉永恒的现在,最多只能找到一连串的无常刹那而已。当我们注意力集中于无常的现在时,好似在追逐时间每一刹那的光彩,我们便又逃离了永恒。因为永恒的现在是你起第二念去把握它以前的第一念。它是你起知道之念的第一念,当你一想去把捉它时,已沦为第二念了。即使你想不去把捉它时,仍是另一念的行动,你已离开了现在。 于是人们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想停止抗拒,本身又成了另一个抗拒;想要追求时间性的现在,却又陷入了时间的刹那;想不再逃离现在,本身又成了另一种逃离。他逐渐发觉,不论他做什么,都成了一种抗拒,只要他接受时间,自认为一个独立的自我,他就不断在抗拒及逃离之中。事实上,他每个行为都是抗拒,因为每个造作本身就是抗拒。 在较表层的意识层次中,总有某类行为不至构成抗拒作用,例如自我层次的自由联想以及〔人马座〕层次的专注于当前之一瞬。在它们特有的氛围中,不至形成排斥的心境,因此人们尚有抗拒或不抗拒的选择余地,他可以站在个人,自我或超人格的一边,或是站在抗拒的那一边。 可是到了意识层次的最深层,便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其余层次的治疗法尚可强化较细微的抗拒来取代较粗显的抗拒;然而至此,却没有细微的抗拒可以替代了。人们不再有选择余地,他所造作的一切都成了抗拒,他一路上将抗拒围剿直至意识的底线,却发现自己反被它重重包围了。 他逐渐开始明了,与世界分立的自我感原来和抗拒心理是同一回事,难怪自我始终在抗拒之中。由于自我分立的感觉就是逃离,抗拒,招惹,旁观,张望,执著。当他感到自我时,就已囿限于自我了。 因此,他做也错,不做也错,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他的自我,而他的自我本身就是抗拒的表现,因此所做的一切,也逃不了抗拒的阴影。 人到此地步,可谓处境堪怜,如落深井动弹不得,于是心灵的黑夜来临了,意识的光明逐渐暗淡,直到消失无踪。一切都感到如此失落,黑夜愈来愈深沉,似乎永无破晓之时,无尽的空虚,长夜漫漫。可是正如禅润所形容的:“在幽冥中,金鸡报晓,夜半时分,阳光遍照。” 就在走投无路之际,突然柳暗花明,当此人彻底看出,不论他做什么都是造作,都是抗拒,则整个抗拒的反应便自动停缓下来。因为他知道无法可施,干脆就放弃一切造作与抗拒,就在此刻,一体意识的境界便开启了,证入无界限的大觉。他好似大梦初醒,顿见他一向肯定的独立自我根本不存在,他的真我,也就是终极整体,即不生也不灭。就是这个〔本来如是〕的大觉,遍存于一切,光照一切存有。它是一切生生不已的根源,先存于世界,又与世界不二。世间万物只是湖面的一个涟漪,所有的存在都是这个整体的流露而已。 至此,我们已看清了,灵性的修持法门及情境,为我们揭露了心灵深处所隐藏的抗拒心理,使其阴谋难以得逞。最重要的关键在于个人确实见到自己所作的一切,只是盲目的追逐,抗拒,逃脱而已,一心只想追逐更湿的浪花。每一种正统修持,不论你已否定这般印证它,都建立在这枢纽上。 除非他真的看见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抗拒的表现,否则他还会暗中继续玩弄逃脱,执著,追逐的伎俩,使自己永无见道之日。离道日远,却以为自己正在迈向一体意识的途中,庆幸自己找对了方向,而精进修持。望能早日脱离苦海。他不知道,愈造作,离道愈远,因为每一番造诣都是在一体意识中建造藩篱。他无法达到一体意识的原因,即是有求之心太切之故。 可是就在他看出自己所作只是抗拒之造作而已,他在技穷之际,只有完全屈服,不再造作,也不再不做。于是一体意识便自然生出,因为他始终就在那儿。所以当你看透自己的抗拒之刻,抗拒便化解开来,你便在那一刹那顿见浑然一体之境。 随着根本抗拒的消失,个人的自我也随之化解。先前,你是以一个独立的自我,冷静观察你的抗拒行为。当你逐渐体会出,你所有的活动都是抗拒时,便顿时明白,连你内在感到的那个独立自我原来也不过是种抗拒的表达而已。你所感到的自我,不过是内在的一股紧张,一边招惹,一边逃脱的把戏而已。自我的感觉和脱身的感觉本是一个。但是,一旦它明朗化,经验者与所经验之抗拒感,便浑然而为一体。你不再感到抗拒,因你就是那股抗拒,于是凝固的自我感便融入抗拒感,最后一起化解。 这根本的抗拒心理化解后,你与世界的隔阂也随之消失。你会自然地放下一切抗拒,不再避不正视当前的一切现象。于是,内心与外境的界限也不复存在。你即不再抗拒当前的经验,就不会费尽心机地与它划分界限,于是世界与自我融为同一个经验,我们不再为逐浪而疲于奔命,因为真正的海浪只有一个,而且无所不在。 如果我们不再逃离当前的经验,经验也不会弃我们而去。当前的经验就是一切,无始无终,无前无后。过去的记忆与未来的期待,既然都是现在的造作,于是挡在现在前面的遮板顿时坍塌下来,围绕在四周的界限也融入此刻之中,于是一切都不存在,只有现在,你无处可逃。正如一位老禅师所说: “那古老的自我,本来就不存在,死时也无处可去,本来空无一物” 我们不难看出,为什么追寻一体意识之境,常将人逼入山穷水尽的绝路,举手投足都是错,原来本来的一切一直是完美无缺的,即使对大我的根本抗拒也只是大我的一种表现而已,除了大我以外,空无一物。除了现在以外,什么也不曾存在,连逃避此刻的造作也是此刻的一种跃动而已。永恒的现在就是所有生生不已的现象,浩瀚的大海自由自在地拍打着暗礁,湿润着五光十色的贝壳与沙石。 |